独登台

神佛【长顾】

大概是意识流之类。顾昀护国寺一日游。比较长,一发完。



《神佛》





菩提树

 

叩叩。

 

“侯爷?”王伯的声音隔着门,闷闷的,经年的实在和可靠,“已经子时了,您还没睡下吗?”

 

“是。”顾昀分出几分神思来应了一句。他捏着一枚白子,对着一盘残局已是良久。最近不知何处来的兴致下棋,只记得小时候常常独自在侯府呆着,有时实在闷得发慌,就从老侯爷的书房顺两本棋谱,自己和自己对弈,也就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白日。顾昀记得长公主喜欢他下棋,说他整日淘,不是突然上房揭瓦就是猛得釜底抽薪,侯府上下比边境将士还风声鹤唳,一个小顾昀胜过一群大魔头。老侯爷不在的时候,就一把黑子白子能降住他几分,令他安生片刻。

 

忆到这里,顾昀撇嘴笑了,没什么滋味的笑,心下有些怨母亲把棋子儿和老侯爷并论,持着一套一物降一物的论调。

下棋,是爱好。顾慎,是克星。这其中云泥之别只有顾昀自己晓得。

 

然而顾昀不晓得的是,长庚也热衷博弈。他自己说是当年四方云游的时候,和钟蝉老将军下过,后来又与一个追随老将军的医师学过一些路数。长庚说得津津有味,道那医师若不入杏林,肯定是位国手。顾昀的兴致自然而然地感染了长庚,于是便有了这个,子夜时分、持棋未落的顾昀。

 

“子熹,那说好了的。三日之后,我到侯府用晚膳,然后同你好好下上几局!”

 

顾昀还记得那日长庚走前,说的这话,好像怕他转眼就忘了这个约定。说完还不甘心,支开伴驾回宫的侍者,又回身到书房里,缠了好一会儿,腻得顾昀受不了了发下毒誓:如果自己爽约就去护国寺给秃瓢金像上香。长庚知道顾昀一贯厌烦和尚,那一个个光溜溜的脑袋只消晃上一会儿,顾昀就恶心个没完,对了然大师那点耐心显然已经动用了他平生全部的涵养了。听了如此这般毒的毒誓,长庚朗声笑了,走前又趁顾昀不备,轻轻巧巧照那唇上又偷了一吻,满面春色地离开了。顾昀倒一脸占了老大便宜的得色,看着那道从容不迫的修长身影一晃消失在门框里。

 

门外的满园春色丝毫不逊于长庚,从窄窄一扇门里满溢进来,顾昀最近也是闲得筋骨松懒,看着这还透出嫩黄的新绿,心里发痒,暗暗决定要寻个日子去京郊踏青。

 

叩,叩,叩……

 

等顾昀回过神时,见自己敲着手里那颗白子,汽灯在方桌的微震中轻轻颤动,一晃将顾昀投在墙上的影子拉长了。顾昀轻轻笑了,不知从何时起,总是沉在一段又一段难以连接的回忆里,试图寻找自己这条命这口气的蛛丝马迹,可无论怎样,好像总被经年的铁马冰河忘身在外蒙了心神,遍寻不到一身沉重枷锁的由来。

 

顾昀手凉,棋子捏着也没沾上多少温热,一直冰冷的有点硌手。顾昀回神后,起身唤王伯笔墨伺候,也不加多想,在纸上落下一段:

 

「今夜体会了一回古人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雅趣,若你多让我等上几回,想必更有新鲜奇趣收获。」

 

很是轻浮无礼了,甚好,教训儿子爽约之过,为父职责所在!顾昀收回拢袖的手,放下笔,嘱咐王伯将这张字条放到书房案上,就用那颗被敲得白子镇好。顾昀乐得直想发笑,觉得自己如此尖酸刻薄的小妇人做派,肯定惹得长庚又气又笑。实则他心中无甚怨怼,深知长庚被事务牵绊,一时无法分身罢了。棋盘一收,便就寝去了。




无一物

 

顾昀夜里囫囵做了几个怪梦,醒来时见天光熹微,还未大亮,却也无甚睡意了。翻身起来穿戴。

 

等门户大开时,顾昀忽觉阴郁心情一扫而空,眼前的花卉草植泡在淡青色的晨光里,幽幽的,成精了似的,很是勾人。

 

“王伯,皇上可曾传来过什么话吗?”顾昀回身去问外堂间里跟出来的人,还未等王伯回答,顾昀却一挥手道罢了,吩咐去备车马来。

 

“您这是要进宫吗?”王伯纳闷顾昀一身便装怕是不妥,正欲提醒,只见顾昀抬脚便出了庭院,在身后留下一句:“不进宫,那崽子想我了自己就来。本侯去京郊踏青,您吩咐几个腿脚灵便脑子活络的随侍就好。”

 

王伯原地里脸白了一阵,想这皇天后土之上,也就自家主子敢这样冒犯当朝天子,转而一想这安定侯爷虽然是个神龙摆尾的主,但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,如今为人也十分可敬,兀自里笑了笑,赶忙去准备。

 

上了马车,莫名却乏了,不如清晨那会儿清醒。顾昀掀帘望了望小窗外的皇宫,那飞檐镶金,镶的是天子百官的千种心思,也是大梁百姓的万般安定,忽然又觉得到底是把长庚也全须全尾镶了上去,放下帘子来默默叹气。

 

顾昀原本觉得长庚是离不了他的。

 

小时候噩梦夜惊,要顾昀的怀抱;少年时反倒压抑得辛苦,顾昀受一点委屈像是全招呼到了他自己身上,顾昀还未察觉,长庚倒先煞有介事地替顾昀疼起来;后来心意翻到了明面上,长庚更是破釜沉舟,赌徒一般,对顾昀孤注一掷,腻起来腻得顾昀腰软腿软心更软,让他做了许多“顾昀”不会做的事,也想了许多“顾昀”不敢想的事。一时觉得十分闹心,一时又纳闷这是何德何能修来的这一世的福报。

 

可如今……顾昀在思索与睡意之间,决心作一个了断。他暗暗心道:“可如今我愈发觉得,我也离不了长庚,像吃饭睡觉砍人一样必不可少了……”然后非常心安理得随着车马摇晃地睡去了。

 

“侯爷,咱们到了。”

 

顾昀迷迷糊糊醒过来,腿上来了力气,无视小厮递过来的手,十分轻捷地下了马车。可一沾地一抬头,顾昀就再也轻捷不起来了,除了腿脚连嘴角也似灌了铅,直往下沉。

 

平日里喝凉水也塞牙,莫过于出门踏个青却被拉到了护国寺。顾昀心里头发火,说好的脑袋活络呢!正要把气招呼出去,掀起眼皮见小厮一脸真挚道护国寺前年新植的桃树开花了,名满京城。顾昀眼见着去年刚植的柳树,也借着春风之力渡来几缕缠人的柳絮,一时语塞,心里仿佛横了一根搅屎棍,感到非常搓火。桃柳是好,可是沾了青灯黄卷的古板气就不好了。更何况那些常年嗡嗡念经的秃瓢儿总是很出尘地说,佛门清净地。清净个屁,护国寺好歹也是堂堂皇家寺院,如今泡在一片浮花浪蕊里,成何体统!

 

原来顾昀也知道体统……

 

“本侯说,是要到京郊……”话还没出口,顾昀忽然收嘴,心想自己好像只说了要去京郊踏青,这京郊有东西南北,他还真没有给个准信。不想什么偏来什么,好端端就给拖到了西郊……

 

“本侯想着,景华园也不远,改道去景华园附近转转吧。”顾昀马上踩上马车,决定避了护国寺不去。

 

“侯爷请留步。方才车马行过景华园,小的见有皇宫里头的大人还有公公在督工,围挡拉了十几丈,恐怕……”小厮察言观色的功夫倒是很好,有理有据恭恭敬敬道。只可惜他没捏准主子的好恶,一开始就犯了主子忌讳,这下身在西郊,除了景华园附近,就只剩护国寺有些春日里的看头,直叫顾昀难办了。

 

正烦闷没个去处,顾昀却忽然捕到小厮话里头的一句“皇宫里的大人还有公公在督工”。想必是工部的新差事,那必然是长庚授命了,才有此行。顾昀心里直道果然不能成日里侯府中窝着,真是窝成一只孤陋寡闻密不透风的硬壳王八了!同时这心下也纳闷长庚要动那年烧毁的景华园,竟也未曾和自己提过一提。日子静静流转,他和长庚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在变?长庚如果不像从前那样知无不言,他会不会也生猜忌……唉,真的混账了。此生只此一个长庚,上穷碧落下黄泉,估计也再找不出一个完整的真心,只对他顾昀一人了。心下凄凄,突然有点幼稚地犯倔,想狠狠倒贴回去,把那些从前缺了的,全数从长庚身上好好找补回来。顾昀平日里狂,实际上却私以为很不能耐,就惜福这点其他人还真是望尘莫及。毕竟顾昀那点稀零破败、血泪斑驳的过去,拥有的远不及失去的或者没有得到的多。

 

“算了算了,护国寺就护国寺吧……只是,你记着,本侯最烦的就是那群和尚了……”顾昀收回脚,也收拢乱转的神思,转而向护国寺大门走去,还有半句话好像故意含混叫那小厮听不清,实则是一句“他们可出息了,生生咒得我孑然一身那么多年。”但只消前半句便叫那小厮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,真是出师不利,进侯府领差第一月,就往太岁头上动土了,这下饭碗不说,可能小命都岌岌可危。那安定侯可是个手起刀落的军神,什么大人物脑袋没提溜过,自己这样贱一条命,本只配留下给七旬老母奔波用的,现下里能留多久全看侯爷心情了。小厮魂飞魄散地快步跟到顾昀身边,吓得直发抖。

 

一个小沙弥出来应了门,听闻是安定侯顾昀来访,也不慌张,很从容地敛眉一笑,施施然行礼,周到将其迎入寺内,心下却犯着一个不小的嘀咕:那安定侯身边的小厮怎么满头是汗,跟被夺舍了似的。

 

“侯爷此行的用意是何?贫僧好为侯爷安排。”小沙弥又行了一礼。

 

“呃……那个,不麻烦了。本侯来踏踏青……呃……给,给那个……咳。给佛祖他老人家问个……呃,上个香。”顾昀磕磕绊绊一句话,自以为字斟句酌,实则说得颠三倒四,望着小沙弥那个圆溜溜的脑袋,不免想到那个口出谶语、藏匿颇深的了痴大师。对此行来的目的又有点说不清,如果只是棒槌一句来踏青来游玩,倒是辜负了这小沙弥的礼貌周到,而且好像堂堂大梁国寺,就任凭他安定侯这样凭一己好恶任意妄为,传出去恐怕有损皇家名声,要给顾家蒙尘,落人话柄。思来想去,顾昀只好兜兜转转说是来敬香的。真是窝囊啊!

 

小沙弥引着顾昀往桃林行去,像是看出安定侯满脸迟疑的神色,一路体贴地沉默着。顾昀心不在焉,想起四日前那句杀千刀的毒誓,心里叹道自己的乌鸦嘴不仅名不虚传,而且还兼带背锅反噬的效果。这分明是当朝天子放他鸽子,爽了约,反而自己着了那毒誓,被机遇时运拖拽着来应验。

 

“侯爷请看,眼前这便是我寺前年新植的桃林,现下芳菲正好,望侯爷能够尽兴。从桃林那头出去,沿石阶而上,穿过竹林,便是我寺大雄宝殿。”小沙弥合掌复又是一礼,缓缓后退,“侯爷若没有其他吩咐,贫僧便告退了,不扰侯爷雅兴。”

顾昀也不敢多看那个满月似的脑袋,觉得那确乎对雅兴有扰。好在眼前桃花出乎意料灵气动人,宛如一朵原本浮在天庭里的缥缈粉霞一朝下凡,十分惹人怜爱。脚下石板路蜿蜒向桃林深处,更远的没在林中看不甚清,很有些桃花源的意境。顾昀默道,只要别碰上了然,眼前这一切也不算辜负了。心下一松,脚步也轻快了,提起衣摆踏着满路粉嫩的落蕊深入林中。

 

 

惹尘埃

 

桃林中幽香沁人,石板路不时多出几个台阶。顾昀缓步而上,方才心浮气躁,这会子终于慢慢沉了下来,暂时忘却了身在护国寺这档子事儿。

 

顾昀其人,表面看去皮相可谓上佳,打着灯笼再难找这样一个平头整脸的英俊男子。熟识之后,又往往被其花言巧语糊了一脸,多半觉得他轻浮狂妄。也不知是顾昀给玄铁三部增光,还是玄铁三部给他添彩,如果没有军中往来这么些年所添出的丘壑,怕只是个纨绔子弟。当然,许多人眼里的顾昀是这样的,他那副中军气度,说端上来就端上来,没有破绽;说放下去就放下去,不着痕迹。他在人身边,却让人觉得相隔千山万水,又莫名不失可亲,危难之中又十分可靠。

 

少年长在深宫里的时候,还不曾有这样无迹可寻的行止。面子还未筑好,里子早已是几番摧折,不怪李丰讶异于顾昀的性情大变。顾昀还隐约记得,他从前避了兄弟姐妹,默默在里间习字时,被大学士摸了脑袋,还留下一句话给他:“小侯爷,心不要太重了。”

 

顾昀拾级而上的脚步蓦得停下。突然觉得后背被撞了一下,险些一个踉跄,想起身后还跟着小厮,赶紧转身扶了一把。那小厮一脸菜色,好像顾昀是回身过来取他小命一样。

 

顾昀马上了然了:“你不用那么紧张,我也并没有说清是要去哪里。而且这桃林的确甚好,本侯很是满意。”说完放开那小厮,神色漠然地继续往上走。小厮先是松了口气,可是没一会儿又七上八下起来,侯爷那神色可没有半分喜色啊。

 

心不要太重。

 

可若心不重,如何作到心如止水,处变不惊。

 

顾昀想着自己活的这些年岁,终究是始终不平的。很多沉重的伤痛都在渐渐平愈,反而是鸡零狗碎的事情在汹涌难平。他自认为对老侯爷的情感,不是没有仇恨这一层的,也不是没有希冀这一层。老侯爷要他所做的只有一件,成器,但这件事不以他的安稳为前提。没有前提,只有条件。姓顾,就是要被疆场索取的,如果有什么收获,珍之重之,也都来源于这个姓氏在大梁王朝里的分量。这个道理虽然残酷,却很简洁,实践起来也仅仅是很痛。这个道理,在杜长德将军那封隐去少年顾昀的过错的奏折递上去的时候,就被递到顾昀心里了。

 

顾昀收获的真心里,到底有几分是因为自己,他有这个自知之明,如果两分为了顾昀其人,那么八分为的是大梁的江山社稷,为的是顾家将门名节。这点真心带着棱角,令他难平。顾昀不是什么军神,充其量也只是个懂得纵横捭阖,被兵甲禁锢的俗人,他也要一点点真心才好活着,至少不会只懂得惜福,却不知惜命。因为袭了这个爵位,入主了主帅的军帐,便是一把燃放了自己,是一场不能计较得失的自我消耗,他顾昀左右不了世人的毁誉,也左右不了老侯爷对他奇狠的决心,更左右不了双亲的生死。他原以为见多了血,心里就有四方天地,可他还是折损了那么多生命,到头来低下头也不曾看清过自己。

 

原来,沉重枷锁的由来是如此……而更悲一层的是,这原本不是谁能解开的桎梏,一切只在于顾昀自己心中有几分明了和通透,他却从来都无力自救。

 

聋瞎的这十几年,好像心智也跟着瘸了似的。顾昀胡乱笑了一下,复又神色怆然。都是不好外露的心绪。

 

等回过神,迎着桃林深处吹来的香风,忽觉脸上冰凉,于是不着痕迹地拭掉了。眼前豁然开朗,原来是一方供人休息的圆台,地面上刻着莲纹,提醒被乱花迷眼的游人,这还身在佛门呢。

 

圆台上有一个人,背对着顾昀,跪在一个蒲团上掷着三支香拜了三拜,而后又往一只青色的小杯里斟酒,低声念了几句什么,将那酒横倒在地上。顾昀没有惊扰,缓步登上圆台,越过那个年轻人的身背,看到一方赭色的灵牌,果然。这祭奠死者的礼节,是他安定侯最熟悉不过的了。

 

年轻人回身,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,年纪大约方过而立之年,生得俊美非常,气度从容应该非富即贵。没有广袖拖沓,相反一身军人做派,箭袖便服,腰间悬一把白玉笛添三分风雅,据传是陛下当年御赐的。这人清洁爽利,往那桃林中一立,竟成一景。

 

“下官大理寺少卿谭渊,见过安定侯爷。”

 

顾昀和大理寺卿江寒石熟识,却未曾听过大理寺有这么一个谭少卿,想必是今年刚刚提拔。一向知道大理寺里的官员明察秋毫,细致入微,他只消几眼便认出顾昀,顾昀也没甚奇怪。

 

“谭少卿请起。”

 

谭少卿却没有起身,仍就对顾昀见礼,颔首道:“今日遇上侯爷,不能说是不巧的……”说完才慢慢起身,将身后那方灵牌露了出来:将军谭鸿飞之位。

 

顾昀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 

原来谭渊谭少卿就是当年殉国的玄铁旧部谭鸿飞的独子!

 

“下官记得,隆安年间的一个除夕,那时下官还只是一垂髫小儿。有幸一睹侯爷的射虎英姿,自那时起便记下了侯爷的样子。所以方才只消一眼,下官便知是侯爷尊驾。”

 

原来不是明察秋毫,而是当年有些眼缘的。

 

“不知,谭夫人是否安好?”顾昀忽然觉得心下生愧,他竟也未曾去看过一次谭家人。

 

“家母身体还算康健,只是连年目力减退。下官从母命,未曾子承父业,读了几年书,考取功名,如今便在大理寺供职。”谭渊说话平稳,条理清晰,只是语调里难掩一丝哀默。到底是在此凭吊逝者。

 

“先父很喜欢桃花。”谭渊似乎是走神,没头没脑来了一句,说完觉得十分唐突,正要告罪,被顾昀拦下了。

 

“本侯知道谭将军喜欢桃花,”顾昀忽见谭少卿眼里有几分急切的喜色一闪而过,于是继续说道,“他从前总是随身带着一个绣得很精致的桃花香包,那时军中大家一同作息,也没什么礼节的讲究,大伙还笑话谭将军贴身带着姑娘家的东西……”

 

谭渊垂眼,眼底有几分一般人不会察觉的温和神色,还混了几分哀恸。顾昀一向心思敏锐,于是继续徐徐说道:“谭将军说,他家乡的祖屋里种着桃树,每年春天开花,他的小儿子在桃树下拾落蕊,交给他娘亲,缝了这个香包,他从此便贴身带着,寸步不离。”

 

顾昀说完,抬眼看这个年轻人,十分文弱清雅,若不是眉毛浓粗,鼻梁英挺,还见得出几分他父亲生前的模样,怕都不信这人是将门之后。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令顾昀熟悉,谭渊压耐着情绪,尽力波澜不惊,实则眼底一片痛色。顾昀于是体贴的,绕着圆台度了几步,装作信步,其实是让谭渊此刻激烈的情绪至少在脸上有个出口。

 

片刻,像是终于平复了心中波涛。谭渊的声音才在顾昀耳边再度响起:“侯爷不知,下官曾十分记恨过……先父。”

 

顾昀马上回头了,谭渊却没从顾昀的眼里看到半分吃惊,只有隐隐几分关切。于是将目光移入桃林深处,兀自说道:“先父从军多年,从一个小小玄鹰斥候被一路提拔至一方将帅……下官年及弱冠之前,都未曾见过先父几面,原本以为先父对自己的亲人是没有……是没有什么情分的……直至父亲,以身殉国,下官收到父亲的亲卫拼死送到家中的遗书……才知,这么多年,父子之间的误会有这样深重……”

 

谭渊看着是个稳妥的人,许是谭鸿飞多年不在家,这年轻人周全家中下上,颇有些老成的模样,此刻大约是情之所至,才不怕生地道出心中所想。虽起初有几缕尴尬,但而后却被万分感慨淹没了胸口,顾昀忽然也语塞了。从前听长庚说过一句,天底下的喜怒哀乐大抵是一样的,看了别人的还是无处安放自己的……

 

顾昀的心蓦得收紧,这话千真万确地抵到顾昀心上,只是从前没有机会给他自怨自艾,战场上没有机会给他退路,分毫不容他有几分关于自己的想法,于是竟这么多年也没有得出,长庚少年时那句一语中的的结论。生而在世,就要许多磨难千回百转地砥砺,才在世间有一隅可栖。他顾昀就算贵为军侯,心间困苦烦恼也不过与这位少卿有几分相仿,终究是不肯原谅过去,不肯放了自己。

 

从前的伤痛不曾平愈,如今的事实又令自己无法安放从前的心情,尽许多人事,只为今生不要后悔,但还是无济于事地悔不当初。

 

老侯爷真的不近人情吗?那么顾昀关于他的回忆里,又会有几分“桃花幽香”?好像从前害怕的时候,都不敢同老侯爷说,但却总要抱着老侯爷的剑……是不是顾昀的这几分希冀,还代表着老侯爷在他心中,那些许为人父的温度?

 

顾昀和谭渊都沉默着,任由微风暗度浮香,衣摆翻飞。回忆总是难以理智面对的,无论是谁都会化作孩童,哭笑跳闹之间,都是回不去当年的叹恨与苦楚。

 

佛门不得清净。不是因为浮花浪蕊,而是因为失意成双。




明镜台

 

别过谭渊,顾昀心情复杂地穿过桃林,听了一阵竹涛,大雄宝殿像是等候许久,沉静地卧在桃林之上。若这座宝殿有神色,那必然是悲悯了。

 

可惜顾昀厌恶佛堂多年,条件反射得很想转身离开。但咬了咬牙,还是踏了进去。上次到来,是为还愿一事。今天可谓是阴差阳错,不知道造化要将人戏弄至几何才肯方休。

 

顾昀勉强抬头看了看佛祖金像,别扭地鞠了一躬,正准备打道回府。谁知道这时一个人影从佛像背后走出,走到光线之下竟是——了然!

 

顾昀睨了一眼了然,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在肆意蒸腾,自己这个乌鸦嘴果然是盖世功力……

 

“大帅不认得故人了吗?”了然打着手势,看到顾昀沙青色的绣着联珠狩猎纹的衣摆后面,那脚避之不及地往后挪了一下,但又好像无心离开,于是忍不住微笑起来。

 

“方才听师弟说,大帅来访,贫僧未曾远迎,还请大帅见谅。”了然也不计较,像是摸准了顾昀的脾气,知道跟他着恼也无用。

 

顾昀还绷着脸,之前的心绪也还未曾平复。一时间立在那里,不声不响。

 

了然微笑着摇摇头,主动上前几步。站定后,对顾昀打手势道:“多年前,在下曾问过当今圣上一个问题。如今想,也问一问大帅。”

 

关于长庚,顾昀终于肯分出几分心神来对付,朝了然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。

 

“大帅今日前来,可信我佛否?”

 

 

尾声

 

顾昀的车马行至侯府时,已经入夜。只见侯府门口还有一队车马,那马车描金,骏马健美,车夫身着御马仆从的服侍——是长庚来了。这阵仗大约还要在侯府过夜的意思。

 

顾昀入了侯府大门,王伯迎上来说皇上来了。顾昀脚下更急,几乎小步跑起来,不知为何这样急着要见长庚,他很想长庚,很想见到他。

 

推开书房的门,里面灯火幽微,那爽了约的人物,此刻坐在灯下,面前一盘棋局,手中一颗白子,撑着肘,抵在太阳穴处,懒懒向门口望去,脸上落着灯火的影子,愈发显得鼻梁挺直,深深的眼窝含情。顾昀看得有些呆了,觉得长庚俊得像个妖精,比春日里的花草更摄人。

 

顾昀进门,离长庚还有几步远,便被那人一把捞到怀里,贴着他的鬓角闻,闻完还吻了吻,长庚腻人的一套变本加厉,顾昀觉得愈发拿这崽子没办法。只听着长庚小声在耳边问了一句:“你身上怎么有焚香的味道?去护国寺了?”

 

顾昀那几乎脱口而出的狡辩,生生在嘴边刹住了脚,沉默了一会儿道:“是。可那是因为……!”嘴被长庚直接用手捂住了。

“唔?唔唔唔唔!”顾昀炸毛了,不想长庚现在胆子忒大。

 

长庚掌心温热,摸到顾昀脸上方觉这人像是被夜里那倒春寒冻得厉害,还有一些发抖。于是放开顾昀的嘴,用披风把顾昀拢好,又往顾昀手里塞了一个什么。顾昀掌间一热,是一个有兽头的铜手炉。做完这些,也不等顾昀发话,把一张字条拖到桌案边,修长的手指一点上面龙飞凤舞那字,温言问道:“生气了吗?”

 

顾昀这下恨不得和一个金匣子一起自爆了。好在屋里昏黑,长庚看不清顾昀脸上和那手炉里的炭一样红热。写的那时候,只想着长庚看了会有多着恼,万万是没想到如果长庚温言拿着这小家子做派的东西与他对峙,自己要怎样应对。

 

长庚见顾昀良久无话,以为是真生气了,蹭到顾昀颈边呵气如兰:“昨天,奉函公和葛晨来找我,还记得先前同你说灵枢院要建个分院的事?专管蒸汽铁轨的事务,由葛晨负责,选址就在景华园那边。和他们一道看图纸,一时没注意时间,看到了深夜。嗯……景华园那里,也荒了许多年,与其大费周章恢复成避暑行宫,倒不如修整一下供灵枢使用……你觉得可好?”

 

长庚这最后一句蹭着顾昀耳垂说的,七分讨好三分蛊惑,听得顾昀头皮都麻了。怕自己忍不住失态,于是挣动了一下,却被长庚搂得更紧。长庚还以为顾昀这一下是对这个解释不满意,还在生气。于是乖顺地又道:“子熹,我错了,我今晚留下来陪你……”

 

顾昀被腻得笑了,一时也无言以对,将手指插入长庚背上因为方才缠绵而弄乱的头发里,替他顺好。又忽然想起自己白日里无端的那一下猜忌,觉得很是惭愧。笑容慢慢收起来,平静地问了长庚一句:“今天遇见了然了,他说,他曾问你‘可信佛否’?你当时怎么答的?”

 

“唔……”长庚被顾昀这么猝不及防地一问,回忆了一下说道:“我当时说我谈不上信还是不信。子熹,你怎么突然……了然大师是和你说了什么吗?”

 

“呃……也没什么……不过他让我问你,他那时又答了你什么?”顾昀还掩着后半句没说,了然的意思是,他当年回答长庚的那句话,便是顾昀护国寺一行的答案了。秃驴,好会打哑谜!顾昀暗骂了一句。

 

“了然大师说,未知苦处,不信神佛,幸哉,大善……”长庚正说着见顾昀脸色一变,好像又要从自己怀里挣出去,于是紧张地问道,“子熹,你是怎么了?有什么心事?了然和你说什么?”

 

顾昀一天舟车劳顿,其实身上乏得厉害,挣不过长庚,最后缴械投降了,还十分疲惫地往长庚肩上靠了一下,靠得长庚一阵心疼。

 

“那你现在,可信神佛?”顾昀有气无力地轻轻问了一句。

 

“也许知道苦处,也未必信那神佛吧……”没想到长庚默默来了这么一句,“就算知道苦处,也未必是原谅,未必是参透……神佛,乃是大彻大悟之道。若只是‘信’的话,善男信女们正是因为有困顿,无法化解,迷津仍在,才如此寄托的。可若是真正释怀,信与不信好像并没有那么重要了,往往就在这一念之间。”

 

长庚的声音低沉好听,字字句句将顾昀身上的重负减去一点,有什么东西渐渐明朗。

 

“长庚。你觉得……原谅是否就是两元相对?如果,我们选择去扮演他人的角色,来审视自己,我们就会感同身受,而释怀原谅吗?”顾昀的手指勾住长庚垂在肩旁的一缕头发,声音低不可闻,静静问道。

 

“我想,是会的……子熹,你真的不说说,今天发生了什么吗?今日怎么这么多感伤的话?”长庚愈说心里反而愈没底了,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顾昀那密不透风的内心里生发出来,向着自己生长,一时喜悦和怜悯交杂。

 

“我……想起我父亲了……”顾昀这话里迷糊,透着点睡意,他冷得厉害,累得发紧,长庚的怀抱让他暂且心安地歇息,于是往长庚怀里缩了缩,竟忽然孱弱得令人心颤。顾昀又迷迷糊糊接着嘟囔道:“若我是他……恐怕也不会做得更好……不知道是恨那些事情,还是恨事情里的那些身不由己,终归……只有一种解脱……”顾昀歪在长庚怀里,话锋被睡意剪断。

 

长庚心里发疼,他隐约知道顾昀早年的时光很是阴暗。虽然顾昀不提,但长庚也深知那些前尘往事对顾昀的摧折,一点也不亚于乌尔骨之于他自己。

 

长庚小心将顾昀抱上床,熄灭汽灯。顾昀蜷在那里,鼻息不是很稳,在轻轻地颤,好像变得很小,可以整个揽在怀里。

夜深人静,桌上还有一盘棋,是长庚照棋谱摆下的残局。

 

今夜仍是未解。


 

 

几年个事挂胸怀,问尽诸方眼不开。

肝胆此时俱破裂,一声江上待郎来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 分庵主 《开悟诗》


 

[完.] 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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